最美的風景

納木錯兩日遊，原本第二天要返回拉薩，但因為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那根拉山口下大雪，道路封閉，所以在納木錯多待了一天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們摸黑上到札西半島西側的小山丘（前島）看日出。下午四點多，雪霽天晴，我們再度沿著階梯爬上前島，這次不僅上到前島的最高點，還走到了半島的最西邊。

過了六點半，太陽還掛得老高，看樣子還要好幾個小時才日落。大家覺得風太大，決定放棄美景下山去。我上山前就把所有的保暖衣物都穿在身上，層層包裹，一點也不覺得冷，而且連頭燈都帶了！

「我想留下來看落日。」我說。

「我們先下山，吃完晚飯再上來看吧！」車友這樣說。

然而，我們走上來花了兩個小時，我想，吃過晚飯再走上來，一定來不及！而且依照人類的惰性，肯定不會想走第二趟的。

「那你們先回去吃飯，我在這兒等吧！」一輩子可能只來這一次，我不想錯過任何美景。而且，我衣服穿得足夠，不怕風吹，又有頭燈，摸黑下山也沒有問題。就讓我一個人獨享這傳說中最美的落日吧！

「我也留下來看落日。」H說。

H是福建廈門人，和朋友一起騎川藏公路到拉薩。我在接近拉薩的路上遇到H的車隊。我騎乘的速度很慢，跟不上他們，因而晚他們幾天才到拉薩。等我到拉薩之後，一聽說他們要到納木錯玩，就跟著來了。

話雖如此，我和H應該算是完全不熟，僅僅和大家一起吃過一頓晚餐。剩下的就是傳簡訊告知我騎到了哪裡而已。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對他的印象就是，他會講口音很奇怪的閩南語。

我知道H是為了陪我而留下來的，他不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。真是個願意照顧別人的好人！不過，他衣服穿得不夠。我很想告訴他，我在野外的經驗不少，一點都不用擔心我。不過，有人陪伴也不錯，雖然有頭燈，我還是有一點點怕黑……

就這樣，偌大的山頭剩下我們兩個人。

離日落還很久，我們找了一個稍微避風的凹地坐下來。拍了一大堆聖湖的照片之後，我們都覺得沒事幹了，便開始聊天。

騎完這趟路，有什麼特別的想法？

對我來說，一開始走滇藏公路便設定「單車」和公車、飛機等一樣，只是旅途的交通工具，並不是旅行的目的，因此，有沒有騎完全程，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。我只是想來看看海拔比台灣高的地方有什麼樣的風景，如此而已。

而我很幸運，一路上看到了許多難忘的美景。

H說他這趟騎車，是為了尋找答案。他以為經過這趟險路的歷練，心智會獲得啟發，而從中知道自己何去何從，找到自己未來要走的路……

可惜並沒有。

「老實說，我覺得騎川藏公路並不難。」一天可以騎將近兩百公里、翻越山口也比我少一半的時間，我知道，以他的體能和技術有資格這樣說。

H出生於傳統的閩南家庭，和我出奇的相似——我們都與父母很不親。H有一個哥哥，不過，就某種技術層面來說，他是家裡的獨子。哥哥是父母為了求子而去領養的，以前的人相信這樣可以「招弟」。

（我爸媽生了三個女兒之後，也跑去認了一個「乾兒子」，下一胎果然生下弟弟。我想這是異曲同工之妙。）

我很理解家庭這種「期待」。聽說我出生的時候，爸爸一知道是女孩子之後，說的第一句話是：「哎，又是女的！」為了彌補父親的遺憾，我一直把自己活得像男生，勉強自己做到所有男生能做的。（結果所有女生該會的，我一無所知）

H的家裡希望他繼承父親的事業，並且接受長輩的安排，相親、結婚、生孩子。

「可是我不想照著別人安排的路走。雖然那樣很安穩，沒什麼不好。」我能理解這種苦惱，因為在這方面，我已經是資深逃兵啦，尤其是在工作和結婚這兩個部分。

我有點驚訝，即使兩岸分隔這麼久，我們的家庭經驗卻如此相像。

不過，我畢竟是女孩子，爸媽現在最大的期待就是我能夠嫁出去。可是H是男孩子，不僅是家庭，連整個社會都對男性有特別的期待。除了建立家庭，大家還希望他能建立一番事業，最好還能光榮家業。

我真慶幸我是女生。

「我想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。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和別人一樣。」我也希望H去做他有興趣的事，平凡的人生有太多人在過了，他不需要去湊熱鬧——他才二十多歲啊！

平凡的人生是我這種年紀才需要的。（不過，這一點我沒有告訴他）

時間隨著風呼呼的流逝，太陽的角度也愈來愈低，湖水的顏色又變了一種，天空的雲彩和遠方的雪山也逐漸轉黃、變紅。

「當初會去當單車店的技師，是因為自己對騎車有興趣。不過，這沒辦法做一輩子……」雖然不喜歡家人安排的路，不過H也還沒弄清楚自己想要怎樣的人生。

（真想告訴他，其實我到現在也還在確認自己究竟想要什麼……）

我靜靜的聽H訴說他人生的煩惱。我無法提供他什麼答案，那是他的人生，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，是他自己的責任。即使像我一樣，逃到這麼接近天堂的地方，也還是要自己去面對。

順從家人的期望，即使是相親而結婚，仍然可以經營出一個幸福的婚姻，許多人都是如此。自己創業，為自己的興趣而奮鬥，也是一種很棒的人生。

「不管是走哪一條路，我都支持你。」我在心裡對H說。

將近晚上九點，太陽終於要落下。西斜的日光像是一盞強力的聚光燈，投射在水面上，染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……的確是教人永生難忘的美景。

不過，現在回想起來，浮現在我腦海的卻是，H在風中訴說煩惱的身影。我們素昧平生、萍水相逢，他卻願意和我分享他人生當中某個不知所措、無法下決定的時刻。

一位少年在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原上尋找起飛的方向，是我在西藏見過最美的風景。